一连过了数日,已是七月天气,外间传言裕帅在蔡村自尽,李鉴帅亦以十四日兵溃服毒。京师连日炮声隆隆不绝。焚杀叫喊,以日继夜。前门外一带,劫掠一空,各使馆卫兵,只有四五百名,舍命抵御。幸西什库墙壁坚厚,拳匪一时未能攻破。及至七月二十,我山赴总署一去不归。二十一日午间,始闻洋兵进城,两宫西狩之信。我此时不能再在家中躲避,只得大着胆走出去一探,见那路上逃难的男男女女实在不少。忽有一队兵勇走来,向难民抢劫牲口,洗剥衣服,那喊哭枪炮之声,映关城内一带火光,万分凄惨。
我恐被掳受辱,急忙抽身避入一条胡衕,看见一家板挞门,那门首公馆条子业已撕去,只余军机处三字略可辨。大门虚掩,我用手推开,走进厅堂一望,陈设完好,阅无居人。再转过回廊,见有两间厨屋,忽觉一阵饭香扑鼻,我走进厨屋,提开锅盖,却好一锅白米饭,一碗南乳炖肉,还有一大盘白面馒头。其时正在腹中饥饿,也不问主人为谁,盛过一碗饭菜,就在厨下权为果腹。又揣了两枚馒头在怀里,以备饥时再吃。我吃好了饭,仍然盖好锅盖。度过厨屋后面,有一扇耳门,进去是两进内外套房,上面悬着一方楠木匾额,颜曰待漏轩。我见天色将晚,此处稍觉幽邃,不如就在这内里暂度一宵,待天明再作理会。及至走进内套房,见牀被褥,一应俱全。我此时已置性命于度外,放下头意欲稍睡片刻,不意甫经交睫,那外房的灯光,从玻璃窗隙直射到我的眼睛上来,将我惊醒。我睁眼一看,满室光明,倒把我吓了一怔。急忙宁神听去,那外房似有男女之声。我轻轻站起,从窗罅偷眼望去,原来有男女两个人在那房里。只见那男子向那女子道:「姨太太,我舍着命不要,同你交好,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心?」那女子答道:「谁不是真的?前天外面风声紧了,说洋兵已过通州,合家商议到太原去暂避,只带了几只箱子贵重对象,其馀粗笨家具,一概未带。我因一心恋着你,拼死拼活的才躲下来。你想,我太平日子不会去过,要在这个枪炮窝里恋着,不是因为你又为着谁来。」那男子又道:「你为我,我也为你。我到他家来当车夫,别人是恭维他是荣中堂的小舅子,我是因为看见你才来的,想乘空抢了你出去。后来听得他们逃走,我吓了一怔,不意你倒是个多情的人,舍着性命不要,在这里等候我!」那女子又道:「我今日下午还烧了菜,煮了一锅白米饭,几个馒头蒸在锅里,候你回来吃了,好商议一同走。适才去望望,不知被哪个人先吃了一碗去,我们屋子里难不成有人进来过了么?」我听到此句,心中又是一怔,恐怕他要搜检起来,岂不是眼前即有性命之忧?忽又听得那男子道:「此刻端王也走了,洋兵也来了,闻得西直门尚开,无人盘诘,你我快点儿收拾,乘着天未亮混出城去,只要逃到山东或是山西,就有命了。」接着两人扛过一口皮箱,打开箱盖,也不知他人身边揣了些甚么东西,男子除去头上红巾,腰间红布,换上一身短装服,仍像个车夫的打扮,握了一口朴刀。女子用一方青布手帕笼了头,背上一个小小包裹,两人结缚停当,匆匆出门而去。 我停了一会,料他们走远,开了内房门走出一看,见壁上挂了一面女子照片,约有十八九岁年纪,却生得眉目清秀,下身被一带栏杆遮掩,看不出两脚大小。那一种神情,酷似适才所见的那女子模样。我究竟童心未改,珠宝金银倒不在意,见了这张照片,未免爱不忍舍,急忙取下来,卸却外框,藏在袖内,以为将来今夜所闻所见的特别纪念。仰看天已微亮,我终以我山未归为念,于是仍转回绳匠胡衕。
却喜我山已回,正在那里收拾细软,门前又站了几名德国洋兵,擎着洋枪侍立。我山见我回寓,发急道:「老佛爷已走了多时了,我是奉谕随驾的人,万不能不跟了去。现在东交民巷德胜门一带,已有洋兵把守。昨日街上乱得很,我随同召见后,即到德国使馆,同他们再三央恳,现已言明,我所有亲丁及重要对象,由他们派兵保护送上德国邮船,载往上海,已签押了一张照会在此!」说着,便将一张洋文照会同一纸行李单递给我。我匆忙中点了一点,共是十三件,用两乘驼轿装载,由门外德使馆派来的团练兵护送出城。我山又着老家人薛贵帮同我押解驼轿,我与薛贵各人骑一匹驴子,冒着雨连夜抄由小路逃往天津。我山即在城外分手,说他家眷齐寓在上海上大方栈,叫我路上千万小心,宁可舍物,不可舍人。万一得到上海,见了他们,烦我传语一声说他候我们走后,即赶赴行在随驾,俟有一定驻跸的地方,再发电回家知照。更叫他们速回江北,切勿再在上海逗留,致多糜费。临行,三人都含着一眼泡热泪,真是:宁作太平犬,不为离乱人,万种凄凉,一言难尽。 所幸小路并无溃勇劫掠,千危万险,挨到天津,紫竹林一带已成焦土。幸薛贵在总署日久,略解德误,及至渡上德国邮船,却好那船正要起碇,我们连忙将洋文照会拿出来,送交船主呈验。那船已自离岸,只听岸上各处枪炮的声音同城内外一片火光,烈烈轰轰,络绎不绝。大约是各国联军业已进城。我们船开行了半点钟,还远远听见男啼女哭,在脑筋中缠绕不去。到出了大沽海口,被那一片汪洋的海水,才将心中眼中一切恐惧渐渐洗涤干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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