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家又候了一回,那雨已是住了,依旧云开见日,只是路上泥淖,甚难行走。我年伯头一件,就听见了这么一宗爱莫能助的案子。又见路道难行,大有退志,我乘机请道:「皖地也没的好风景的胜迹,我们路途又不熟,再者伯母们算来快到省了,我们还是回去了罢!」他听了亦以为然,就三人仍由原路回省。 这次转来,倒比去的日期迅速,只消两三日程途,已抵安庆。云卿伴送官眷早到,皖南道署的书差正在那里忙着迎接新任无着。云卿见着他父亲,大为欢喜,就择日接印视事。我随同在安庆省城。转瞬韶光,不觉又是大半年过去。自己想我一个人,上帝与我以完全视听,不可自暴自弃,与草木同朽。即不能建高牙丶立大纛,亦当遍游名山大川,多阅世态,庶不虚此一生。主意已定,要想往广东去寻一位表兄。原来这位表兄,姓成,名守政,表字述周,也是我们扬州人,是光绪壬午科的举人。他在我十岁的辰光,曾因家庭涉讼,只身逃到我父亲任上来。我父亲抚同己子,除却亲自教授,又替他结了一门亲事,却是南京有名誉的梅幕府女儿。他自从得了这一门亲,也应该他官星发现,中举的这一科,内帘官就是他的舅泰山郝少珊大令。后来加捐了大八成知县,分发广东,听说刻下甚为满意,得了善后局的坐办。我是同他从小儿一处玩耍的交情,而且又是中表至亲,我想到彼处看看,有何机会,再作道理。就向我年伯扯了个谎,说是接着我母亲的手札,嘱我暂时回家,探望再来。我年伯亦以我出外日久,理应回去看看母亲,就叫人知照帐房,送我墨西哥花边二百枚,连同前日句容的一年修金,一齐交给我。云卿昆仲又邀约同人治酒,为我饯行。
我们初到安庆,就听见人说,道署后街新来了一家歌妓,花标叫做避月阁,是上海下来的书寓先生。钱晋甫要闹了到他家去借台面公宴,他们就约了我一同前往。至则门前半湾流水,两树梧桐。及至走进去一看,却是一顺三间平房。后披有一间小小客座,通着主人的妆阁,颇形幽雅曲静。内中陈设,亦觉不俗,四壁挂了几幅任阜长何诗孙的字画,当中悬了一架西洋放大映片镜,却是避月阁的小像,手里拈着梅花一枝,作攀帘欲出势,上面是汪渊若题的四句诗,右首是陶浚宣的北魏「避月阁十八岁小影」八个大字。我再望那诗,上两句已字迹模糊,莫可辨认。下二句是「玉颜早被姮娥妒,不敢轻从月下过。」我知是想刻画「避月」二字的神理,然而也不见得真个高超。
众人随便坐下,自有那房里的娘姨大姐来照例装烟送茶,殷懃伺应。又在晋甫的面前告了假,说他们先生出去应一位钦差出使日本大臣的堂差,少停即回来的。一面又派打杂的去转局。不一刻工夫,早听见一片笑说之声,从门外走进房来,口里嚷道:「钱大人,是那阵风刮到这里来的?」云卿向晋甫问道:「怪不得你要闹了来,你是曾经沧海的客,但是你不知道有个甚么秘诀,无论走到哪里,妓女们都是同你要好,你可以传授我们一点,也省得讨他们的厌!」晋甫笑道:「这件事却难,就教导你们,也做不到,除非是跟着我姓了钱,他们自然就会喜欢你,遇事同你深表同情了!」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。避月阁道:「钱大人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,不能普天下的青楼妓女们,都是生了一种爱钱的性质,难不成没有一个是重情的吗?一个人如若没有情,你就是金钱豹投的胎,我也不情愿同你缠!」云卿笑道:「月先生将我们钱大人比着金钱豹还好,倘是比了一只老蔡,将来我们有了疑问,还要求他占验哩!说着,大家又笑了起来。 避月阁不解老蔡是件甚么典故,揪着晋甫的胡子要他讲。晋甫一时护痛,不觉那胡子就着避月阁的手低下头去,两只手要想同避月阁橕拒,却又不便用武,只得伸开十个手指头,在空中乱划乱摆。云卿对避月阁笑道:「月先生,你们钱大人已将老蔡的真形图现身说法的演出来与你看了,你怎么不懂,还要同他闹甚么?」避月阁终是做妓女的人,心性灵敏,再朝晋甫一看,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,慌忙松了手,拿着小手巾儿,替他将胡子理顺,又坐在他身旁,替他装水烟。
其时他们只顾好笑,我却观人于微,暗暗佩服避月阁颇得妓中三昧。即是偶尔大家闹了玩,亦存个操纵的手段。猛然想起从前秦淮女史素兰同我初次在一起要好的那日,对我讲说,是嫖客们只知一味的舞扇歌衫,浪寻快乐,哪知道一个能色艺俱佳,式式如人意的妓女,也不知死挨了多少皮鞭,偷流了多少眼泪,才能有宛转随人的程度。及至台面上应酬,哪一句话不是从心窝里抽过,哪一件事不是由人情里练来!这几句话我当时听了,也不过是句淡话。今日看起来,实在是句阅历语。因此及彼,不由的又想起小安子关照我得闲到他屋里去,说是素妹妹有话交代他同我讲。在金陵时,不知怎样就忘绝了。我想素兰知道,又要埋怨我无情呢! 我正在那里一人思想旧雨,不觉伺候酒席的人已将棹椅调开,云卿便走来送酒。房里的娘姨早送上一副笔观,一搭局条,一搭请客票,安放在棹上。我忙向众人道:「诸君今日盛馔,如系为我而设,请破除旧例,一律不要叫局,好让彼此畅谈衷曲;再者,台面上既有了我们月翁在坐,也不至寂寞了,又何必各人拿着钱,叫他们来演习几句先帝爷丶老薛保哩!」云卿首先应允,众人见主人已肯,也就乐得大家省却这一款无益的浪费。于是各人归坐。我又拉避月阁叫他一同坐下吃酒。他再三的不肯,后来大家一气同春的要破这个例子,他才告罪,斜坐在晋甫旁边,勉强举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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